① 這,是個問題:《我,機器人》
在與殖民者打交道之前,北美印第安人從來沒見過輪子。請君試想,辛辛苦苦拖了千年的滑橇後驀然回首,卻目睹一輛輕快的馬車擦身而過。那種五內皆焚萬念俱灰的感受,應該跟段譽在無量山誤食莽牯朱蛤,或者中國球迷看完男足比賽差不多。歷史上,科技總是以挑戰者的樣貌出現的。按照麻省理工學院梅里特•羅•史密斯教授的考證,1950年前後嬰兒潮時期,「技術進步是我們最重要的產品」這樣的思想已經融入美國夢;而早在十八世紀歐洲啟蒙運動的文獻里,科學就被認為會直接促使社會變遷。
全球最大電子商務公司Amazon就是此間一個絕好隱喻。由語源學角度來分析,「a」是古希臘語前綴「缺失」,「mazo」則為「乳房」。所以連起來,乃「沒有乳房的」之意。傳說有一小撮姑娘,驍勇賽尚香,彪悍勝木蘭,並且具有超越吳瓊花的革命覺悟,集體自切右乳以便拉弓放矢,常把別國軍隊打得棄甲曳兵而走,人送尊號亞馬遜女戰士。她們鄙視雄性的統治,令得把老婆只當件家產的古希臘男人談之色變,就彷彿如今網購上癮的女人讓老公頭疼一樣。
但科技向生活方式的滲透,從未如現在一般迅猛而又不著痕跡,猶如旁人的悶屁,待你發覺,卻早已著了它的道道兒也。最佳例子之一,便是手機。在歐洲原子能研究機構發布人類首個網頁的14年後,蘋果公司將互聯網由桌面普及至田間地頭。手機,從此正式由單純的「攜帶電話」發展成了「生活在別處」的入口。
時至今日,追隨著18個月性能翻倍的摩爾定律,新款手機繁多如刀魚的刺或巴黎的狗屎,並且普遍類似放射性元素,從橫空出世到橫空去世的半衰期極短。「最快的手機」,就似乎英國酒吧外頭「啤酒明日免費」的招牌,有點像那掛在驢嘴前總吃不到的胡蘿卜。「其興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」本不算啥利好消息,可未料家家公司都彷彿魯智深拔楊柳般卯足了勁兒,一心想鼓搗出「改變世界」的霸業,當那下一個誰誰誰。
這背後的助推劑,是普羅大眾在有限的時間內多幹些事情的無盡渴望——連聖賢如華盛頓都把裝修師傅叫到前線,邊指揮獨立戰爭邊商議他弗吉尼亞州大宅的內部設計,我們邊吃飯邊刷微博又算個甚。法國人皮埃爾•布勒寫過,「一切行動都以萌芽狀態孕藏在思想之中。」此話揆諸當下現實,就是一切行動都以備忘狀態保存在手機裡面。王家衛導演的《墮落天使》中,李嘉欣說「看一個人丟掉的垃圾,你會很容易知道他最近做過什麼事」。這話沒講完,下半句可以是:要是再查一查手機,此人就沒有任何秘密存在了。伴著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,我們倚賴神「機」妙算,見「機」行事,當「機」立斷,臨「機」應變,而且乘地鐵公車時還須小心「機」不可失,失不再來。《列子》中描述紀昌學箭,用牛毛拴個虱子吊於窗口,天天盯著,三年後虱子在他眼裡有車輪那麼大。依據每日凝視屏幕的時長來推算,所謂功到自然成,大家距離把iPhone看成iPad的那一刻亦不遠矣。
然正如英諺所言,每個硬幣都有兩面。《創世紀》里的夏娃,在扮演眾生之母的正經角色外,還另遭判定為盪婦界的領軍人物。地中海神話中也有愛洛斯與山納妥斯,被心理學家拿來象徵靈魂深處同時存在的生之欲和死之欲。接受手機為超級外置大腦(若是配備有重力感應器和陀螺儀的款式,甚至可實現小腦的若干功能)之後,吾輩在舉手投足之間逐步演變成另一物種。我們移植來比乾的七竅玲瓏心以及哪吒的三頭六臂,化身為半仙半妖之半人半機器人。雖則此舉好處多多,但觀其負面效應,就如同盧梭在《愛彌兒》里總結的,「我們花時間去學別人的思想,就沒有時間鍛煉自己的思想。結果,學到的知識固然最多,但培養的理性卻少。」而眾所周知,惟因有了理性,人類庶幾得以凌駕於其他生物之上。長遠來看,假使理性衰減,則我族不免前途堪虞。作為自孫臏以降輪椅上最富智慧的頭腦,霍金也在一回演講時開玩笑地表示對未來的憂慮,「我們之所以未被外星人接觸,是因為當他們的文明達到我們的階段時,已經先把自己消滅了。」道格拉斯•亞當斯的《銀河系漫遊指南》中,有這樣一段對白:
「滅絕!」福特重復到,「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?」
「嗯……我們不能再賣給他們人壽保險了。」那個小丑又喊道。
為了防止這樣的慘劇上演,竊以為,需要「批判性地審視」一番手機。餘生也晚,又資質駑鈍,只好在巨人的肩膀上借題發揮。欲借的題,便是艾薩克•阿西莫夫的《我,機器人》。
阿西莫夫是個叫人匪夷所思的天才。他一輩子寫了500多本書,著作等了好幾個身,而且居然涉獵圖書分類法下的所有名錄。不過要提他最傑出的成就,還要數科幻小說。環顧華語科幻圈,除倪匡能在文字數量上跟他並駕齊驅之外,比廣度,無人可出其右,遑論作品深度或影響力。撇去里程碑式的《銀河帝國三部曲》和《基地》系列不談,《我,機器人》中開創的,當代科幻奠基石級別之「機器人三定律」也屬阿老師的重大貢獻。《我,機器人》是一部小說集,形式上有點像單口相聲——阿西莫夫為讀者構建起一系列貌似完美的邏輯,然後借九個短篇來顛覆法則,破解理論中的漏洞和悖論,行文張力十足,捧哏逗哏一肩挑,頗具劉寶瑞大師之台風。
「機器人三定律」是一套行為規范,來自「2058年《機器人學手冊》第56版」。第一條是,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,或袖手旁觀坐視人類受到傷害。 第二定律:除非違反第一定律,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。第三定律是,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定律的情況下,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。關於來由,阿西莫夫解釋到:「機器人三定律也是世上許多倫理體系的主要指導原則。不用說,理論上人人都有自保的本能,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三定律。而每個擁有社會良心和責任感的『好人』,理論上都會服從適當的權威;聽從他的醫生、老闆、政府、精神醫師,以及同事的意見;並且守法重紀,循規蹈矩——即使會影響到他自己的安適或安全——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二定律。此外,理論上每個『好人』都會愛人如己,保護他的同胞,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他人,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一定律。」
在九故事之一的《環舞》里,鮑威爾不得不自陷險境以吸引機器人的營救。而為了不讓提問者傷心,機器人彷彿學了新聞聯播,盡給些好聽的答案,最後真相大白,天下大亂(《說假話的機器人》)。這些皆由第一定律所引發。頂有意思的,小弟以為是《證據》:如何判定一個人是否為機器人,尤其當他是位擁有完美履歷的政客的時候?當眾表演吃喝拉撒睡未免有失體統,且這些事情機器人也都能做到。最後主角居然是通過拳擊一名滋事男子來自證不受第一定律束縛,可是那人似乎也是個事先安排好的機器人……阿西莫夫也通過不同的場合,尋找邏輯檢驗上的極限與邊緣,討論了機器人在無法實現人類指令時的反應(《捉兔記》、《逃避》),它們對自身存在的思考(《推理》),以及它們在忠誠與背叛之間的選擇(《捉拿機器人》)。小說中虛構的那對工程師組合,與谷歌公司兩位創始搭檔一樣都是西歐姓加俄國姓,而且性格分工也對應類似,端的是個跨越近50年的巧合。
二十世紀中旬的科幻小說讀將起來,總令我心生「辜負了前人期待」之愧疚感。比如在亞瑟•克拉克的《2001太空漫遊》中,1999年的時候,上月球開會就像去巴厘島那麼簡單。根據《我,機器人》的時間設定,1996年就有啞巴型機器人出廠,2002年就實現了人機直接對話,而到2015年,機器人就已遠赴水星采礦去也。可在技術如此發達之下,《機器人學指南》卻竟是本重得「能把桌子壓塌」的大部頭。若阿老師能體驗到如今的數字化存儲,不知會做何感想。書中情節固然趣味良多,但往深了看,《我,機器人》還牽涉到「誰領導誰」的「華夷之辯」。阿西莫夫在《機器人與帝國》中提出過「第零定律」,即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整體,或袖手旁觀坐視人類整體受到傷害。2004年的同名電影里,機器人就由於發現人類正在自我消亡而試圖接管對地球的統治,做個超級保姆來確保我們的香火得以延續。此種行為孰對孰錯,值得呼朋喚友,浮一大白而論之。
關於未來,IBM的創立者托馬斯•沃森曾預言,全世界只要五台電腦就夠了。以後會怎樣我們不曉得,但可確定的是,現在對「體外器官」的強勁需求正大量存在,以至動搖了「體內器官」的地位。「賣腎買手機」彷彿「石油換食品」,雖然是無奈下的獨辟蹊徑之舉,勇氣可嘉,但終究屬於自殘行為。基於「不得袖手旁觀坐視人類受到傷害」一條,那個被販售的手機或許應自動搜集信息,識別周遭情況,判定是否有人類因己而處於危險,且在關鍵時刻自爆,以阻止交易進行。總結來說,無論是對於我們抑或手機,生存還是毀滅,這,是個問題。
(題圖來自Amazon.com,封面版權歸原作者所有,特此聲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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